芦苇评论 | 暗流
暗流
——谈谈门罗短篇小说集《逃离》
(加拿大)芦苇
(刊登于香港《文综》杂志2025年春季号)
(芦苇近照)
美国作家辛西娅·奥奇克称加拿大的门罗为“当代契柯夫”,门罗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唯一一个仅以短篇小说创作为目标的作家。她对短篇小说的精雕细琢重塑了小说的文学性,许多平庸的长篇小说在她的短篇面前黯然失色。
让我们来看看她晚年创作的短篇小说集《逃离》。该小说集选了八篇小说:《逃离》、《机缘》、《不久》、《沉寂》、《激情》、《罪债》、《播弄》和《法力》。除了《法力》,其他小说都采用了第三人称单数的全能叙述视角。
《机缘》《不久》《沉寂》这三篇故事讲述了女学者朱丽叶的人生故事,她从劝自己融入社会的原生家庭中逃离,跟了一个有妻子、有情人的渔夫,生了一个女儿,渔夫后来出海遇难。她苦心培养女儿,与女儿关系融洽,可是女儿成年后却莫名其妙地逃离了她,去寻求宗教组织的帮助。很多年过去,女儿在其他地方过着富足的生活,却始终不肯现身,不肯联系母亲。朱丽叶无可奈何,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朦胧难辨,她的眼睛盯着书,思想却无法靠近。事业有成的她最终只落得个孤独终老的结局,她也回忆起关系疏离的、天堂里的母亲。奔波过后,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一杯壁炉旁的热巧克力。自己还有机会吗?她还有机会弥补什么吗?好像没有了。她也不再奢望女儿的归来。
在《激情》这个有些老套的小镇故事中,女主人公想摆脱未婚夫,却说不清源于何故,直到未婚夫的哥哥出现,并用他渴望赴死的孤独和创伤来引诱她。两人有了一次短暂的逃离式激情,最终的结局很可悲——想死的酗酒者竟然真的死了。故事中的所有人都没细究:我们已经得到什么?我们又将失去什么?
《罪债》的情节还算新奇,很像地方报纸上随意登出的一桩陈年旧事,专为吸引市民眼球。它与欺骗有关,它探讨人在不幸中守护善的可能性。
接下来说说《播弄》。这个故事与命运捉弄有关:一次来不及发生的爱情,一道来不及捕捉的电光,一下子没了。一个喜欢去安省莎士比亚小镇看戏的女人,在一年一度的戏剧节上邂逅了一位欧洲移民,彼此留下好感,相约来年再见,相见的暗号便是女人身上穿着的紧身鳄梨绿裙子。约定日到来之前,女人将一整年没舍得穿的绿裙送到洗衣店,不料洗衣店的女人因为家事未能及时将裙子洗好、熨烫好。女人只得另买了一条绿裙——这条与去年大下摆裙不同的酸橙绿直筒裙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到他的地方时,他凑巧出去遛狗,留聋哑人兄弟在家——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可怜的她对此一无所知),聋哑人兄弟对她的出现表现得很抗拒,令她感到很受伤,以为他故意用如此可鄙的方式羞辱她、拒绝她。多年以后,等她终于明白事情的真相时,他已不在人间。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让误会发生,她终归都是要在爱情缺失中走下去的。她那魂牵梦萦的一日情缘,竟然只活在作家的(语言)艺术中。
《法力》则是一个相当离奇的故事。人心的难测,爱与不爱的困惑,一个女人特异功能的消失与失而复得,竟然暗藏了她和女友的爱情谜团,读到最后,读者忍不住掩卷长叹,所谓的法力究竟源于何处?难道有爱就有法力吗?难道不是吗?
在《逃离》这部小说集中,要数《逃离》这篇最为出名,它讲述了年轻女人卡拉的脆弱人生。卡拉从父母家中逃离,却遇人不淑,被迫忍受丈夫的粗暴和精神胁迫,她的唯一慰藉就是小山羊弗洛拉。“实在受不了”的她后来在女邻居西尔维亚的帮助下,搭乘大巴前往多伦多,准备迎接新生活。就在大巴快要到达目的地时,身心疲惫的她因为恐惧而感到“不知所措”,她开始抵触自己的决定。于是,她下了车,打电话给丈夫,求他接自己回家。卡拉的反叛就这么结束了,快得毫无征兆,潜藏的幸福就此弃她而去。或许在她心里,出逃一次,就算解放过一次?
可以说,以上的每个小说都与逃离这个主题有关。尤其前五篇小说的路径,几乎可以彼此呼应,串成一条漫长的逃离之路。门罗的作品不厌其烦地诠释与逃离有关的矛盾、冲突,她的笔触细腻深邃,撼动人心。作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女性作家,她对故乡和世事人情的观察难免有她的时代印记和个人偏见,但她的叙事并不过时。我们也许并非真正的模范读者,所以我们免不了要对她笔下的一些主人公评头论足:这些女人挺没意思的啊,该逃的时候不逃,不该逃的时候偏又逃了……她们居于小镇,无处可逃,生活圈子狭窄,只知道逮住身边的什么人,冲撞生活,甚至无暇顾及起码的道德礼仪与人伦尊严,她们为何不走得更远一些?当然啦,无论能否成为模范读者,我们都无法漠视门罗这位叙事大师的艺术手法。
首先,从情节构思上看,门罗在短小篇幅中制造悬念的本领令人叹服。让我们回到《逃离》这篇小说。故事没有结束于卡拉回家。娜拉走后怎样?有无数小说尝试进入这一主题。很显然,门罗也拿不准该怎么办,心灵的战火没有硝烟,胜负难分,唯有艺术可以繁殖新的希望。门罗可是一个厉害的艺术家呢,干脆就从艺术的角度开动脑筋呗!她将主人公的命运从逃离失败状态推向新的开始。什么意思呢?我们来看看接下来发生的情节:卡拉丈夫将妻子接回家后,冷嘲热讽,对她反复灌输他对于她的不可替代性,换言之,他要她相信,离开他,她压根就活不下去,他的粗暴无礼毫无收敛。他还得意洋洋地找到西尔维亚,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西尔维亚尽管无奈,还是极力地为卡拉的出走和自己的热心肠进行辨护。当这两个毫无共通之处的人在夜幕中暗暗较劲时,卡拉最心爱的、失踪已久的白色小山羊突然出现,受到惊吓的两人就此停止了争执。在小说结尾,门罗刻意渲染了卡拉的矛盾心情,并解开了小山羊的命运之谜,将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的逃离及其本质,作了巧妙的文学解读。不可思议的是,当我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我并不很关心卡拉的未来(她的未来似乎不难预测),我倒希望那只夜雾中跳跃着的小山羊能好好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好好活在广阔的大自然中。那段描写中如果没有出现“雾”,这一悬念就可能落入俗套——因为,为象征意义而出现的小羊,并不必然增加情节之份量,但门罗的高超技巧就能化腐朽为神奇,那样的夜,那样的雾,那样深不可测的氛围。就这样,作家在小山羊与卡拉之间拴起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小山羊的命运之谜也暗示了逃离这一寻常事件的悲剧性结局。
与卡拉的六神无主相比,学者朱丽叶的决断能力、思考能力都强得多,朱丽叶是门罗小说中比较具有自省能力的一位主人公。精通古希腊悲剧意涵的朱丽叶认可“既孤独又不幸福”的人生常态,决心主动把握自身的命运。她女儿佩内洛普的失踪不可理喻,毫无逻辑——然而,事情就那么发生了。门罗用三个小说描摹了朱丽叶和她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的关系——一种彼此逃离又彼此牵连的关系。谁说人生只是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人离不开身边的人和事。门罗的悬念设置很有威力,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视线就被固定在书页中,我们对虚构人物的生活生出难以抑制的同情、关切,我们跟随主人公的脚步,看她如何一步步地逃离、一步步地寻找幸福又失去幸福。门罗的悬念构造有别于一般的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的悬念需要根据篇幅来精心安排,到什么地方了,必须在情节上出现突转或者高潮,门罗不必遵循这一规则,她没有那么长的篇幅来完成她的游戏,她必须保证自己在写下每一行时都打起精神。她的“突转”有时只用一句话带过,就从《沉寂》中举个例子吧:“希望星期天下午能见到你。是时候了。佩内洛普的卡片上是这样写的。”事实上,朱丽叶那天下午到教堂未能如愿见到女儿。该小说的结尾写道:“她仍然希望能从佩内洛普那里得到只言片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复或是此等好事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看到这里,我们怎能不为朱丽叶揪着心:求求你了,佩内洛普,快出现吧!瞧瞧你那心碎的母亲!然而,门罗只是将淡淡的笔墨滴在主人公的心口,没有血,没有泪。门罗的叙事风格很冷静,甚至有点儿冷酷,她不靠什么生僻的修辞手法,就能引诱读者读下去,读下去,直到抵达故事的终点,在那里,她的叙事目标就会显现。
其次,从人物刻画上看,门罗娴熟运用现代小说中的内心独白与蒙太奇特效等意识流创作手法,将虚构人物充满断裂感的、碎片化了的内心世界裸露在书页中。门罗压根就不在乎那些文学技巧中的小套路,什么首尾呼应啦,什么卓越小说必须遵守的叙事准则啦,她甚至也不在乎读者能否看懂,她只是任性地根据自己的叙事逻辑,“话锋一转”,字体一变,从一个人换成另一个人,从一个地点挪到另一个地点,从一个时间断片跨进另一个时间断片……她的故事开头往往不是事件的开端,而是任意截取一个时间点,之后,再将其向前或向后推进。这种随心所欲,不是仅靠作家的天赋就能完成的,门罗写了几十年的短篇小说,有些技巧已经成为她的下笔习惯。在门罗那里,讲述一个人的一生毫无困难,上一秒,她还在描摹“豆蔻年华”,下一秒,几十年就过去了,时间不是问题……奇怪的是,读者往往跟得上她的多变角度。这不是水平又是什么?故而,门罗很能把控故事节奏和人物心理,她像农场篝火旁擅长讲故事的老奶奶,不用敲锣打鼓就能将所有人吸引到星空下,而她讲故事的方法,不是唱诗,也不是使用乡野俚语,而是旁若无人地使用私密话语,将故事人物的碎片化心声吐露在夜雾之间。听众在这些不连贯的内心独白中展开自由联想,完全忘记了老奶奶的存在。
再次,门罗富有个性的克制语言极具魔力,能精妙呈现大自然的千变万化。这是门罗最让我欣赏之处。很多时候,她的全能叙事视角擅长抓住自然环境中的细枝末节,来刻画主人公久已尘封的心绪。门罗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安大略省——这个省的省花叫延龄草。经常在森林里漫步的人都知道,延龄草是一种耐寒美花,三片白花瓣,三片绿叶子,花瓣边缘似有波浪起伏,早春一到,森林里的枯树才刚长出绿芽,延龄草就从寒冷中齐刷刷地冒出来,遍地都是,成片成片的洁白铺出巨幅画卷,像要铺到天的尽头——那时节,世上只有一种野花。我忘不了第一次在离家不远的森林里见到遍地延龄草时的惊奇:噢,这无边无际的花!无边无际!这就是春天啊!有一次,我在《逃离》这篇小说中读到这段话:“她教他认每一种野花的名字——只有一种,也就是延龄草,他记住了,别的所有的名字他全记不住。他总称呼她为多萝西·华兹华斯。”老实说,我一下子就被门罗的匠心迷住了,真的太精确了呀。寥寥数语,既准确描摹了延龄草的独特,又通过唯一的野花和不可替代的诗人之名暗示了西尔维亚的情感、情绪——多萝西·华兹华斯是一位深谙造化之美的园艺主妇型诗人,她的诗歌妙不可言。门罗笔下的安省小镇,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安大略省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岩石,树木,流水,白雪。”随处可见。我们再来看看门罗在《机缘》里如何描写这些景物:
岩石很大,有时是嶙峋突兀的,有时则平滑得像块圆石,不是深灰色的便是黑色的。树木大抵是常绿树,松树,云杉,或是雪松。那些云杉——或是黑云杉——老树的树尖上似乎还长出了新的小云杉,那是它自己的雏形。不是常绿的那些树便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干了——它们可能是杨树、怪柳或是桤木吧。有些树干上还结有斑疤。厚厚的雪层聚积在岩石的顶端,树干当风的一面上也黏结着冰雪。那些大大小小的湖已冻结的湖面上都铺有一层软软的雪。只是偶尔,在湍急、狭窄的暗流里,才能见到完全不结冰的水。
这一段文字很动人,只有在加拿大冰天雪地的环境中生活过、迷惑过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场景是多么的真实,又是多么的孤独。初读门罗的文字,我们很像遇见了一位能娴熟掌控装甲车或其他重型机械的司机,无论从哪个方向前进,她都不会碾压到无辜的小生命。她的语言与她手中紧握的方向盘一样,稳妥得很,无懈可击。她的故事依赖于用词的精确性——可不要小看这一点,对于作家而言,拍照式的复制仅仅属于雕虫小计,只有精确描摹才能展露作家的过人之处,上述简洁文字就是一个例子。门罗对岩石、树木、流水、白雪的特征稍作概括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将“暗流”这个意象留在了读者的脑海中(门罗笔下的小镇女人,全都活在潜藏的暗流中,伺机逃离)。随后,女主人公就坐上火车,开始了她并不浪漫的爱情偶遇。欲望的生长,心的犹疑,此起彼伏的对逃离的渴望,模糊的自我意识,全都爆发出来,发出哐呲哐呲的声音,与火车一起,向前(未来)行进。门罗对大自然母亲的声音、外形及其本质捕捉得相当传神,一种原始的、忧郁的声调贯穿始终。小镇上,万物皆有灵,每一朵雪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河流,每一颗岩石,全都在开口说话。那些富有安省特征的、与自然风貌有关的文字,虽然无意于承载现代寓言所苛求的抽象,但也鲜活反映出虚构人物对命运的忍耐力——门罗笔下的女人比男人更能忍。可我们若仔细回味,还会发现,这种忍耐力自始至终都没有解决什么大问题。始于逃离,终于忍受。或许在门罗眼里,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也传递着人心的千变万化,就连忍受本身,也潜藏着四季轮回的一个惊人秘密。
在小镇女人的背后,自然也站着别处的女人。
这些女人,即便躯体年轻,依然算不上富有活力,她们老想大声喊叫,却又只能欲言又止。她们是自由的,她们的欲望和表演都是自由的,但她们的心并不自由,在如何找到梦想与尊严的精神困境中,她们的路还很艰难。门罗的叙事侧重于女性的婚恋与成长困局。不要忽视女人,千万不要。但门罗乐于揭示的,是“事情如何发生”,而非事情该不该发生——在这一点上,极度关注小说智慧的门罗是一个来自旧时代的悲观主义者。
小说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它揭示心灵的困扰与呐喊。小说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但小说世界是为真实世界而存在的——这存在,也是通往未来的。就好像在门罗的故事中,那些活在不确定性中的女人,实际上并不是只活在昨天,她们偶尔也会谈起明天,谈起湍急暗流下的不结冰的水。明天。还有明天。
2024年7月于加拿大安大略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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