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小王子》：一只倦鸟的艰难旅程

《小王子》：一只倦鸟的艰难旅程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2025年第4期《中文学刊》杂志）

摘要：《小王子》出版以后，成为文学史上最引人瞩目的一部奇书。它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纠缠不休的爱恨情仇，唯有一个长不大的小精灵移动着脚步，踏梦而来。为什么一部看起来没什么叙事、语言奇迹的短篇童话能成为世界上除了《圣经》以外被翻译次数最多的书？它打动人心的秘密何在？那梦话般的简洁对白为何能制造出一个经久不衰的文学神话？对《小王子》一书进行富有个性的文本细读，旨在通过小王子离开玫瑰之后的一路寻找，来解读隐藏在该书背后的最大悬念，只有理解了这一悬念，才能理解《小王子》的内在秘密。

关键词：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短篇童话；艰难旅程

如果你问这世上的园丁，最好看的玫瑰在哪里，他们肯定会吵翻了天，但如果你问那些热爱文学经典的人，世上最好看的玫瑰在哪里，你会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这可不是梦话，因为世上最好看的玫瑰，就藏在《小王子》这本书里。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于1943年出版了一部短篇童话，语言质朴、简洁，所配的插图也相当灵动，整本书既是写给大人看的，也是写给孩子看的。《小王子》出版以后，受到世界各地读者的喜爱，可以说，它是除了《圣经》以外被翻译次数最多的书，因而，它也成为文学史上最引人瞩目的一部奇书。它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纠缠不休的爱恨情仇，唯有一个长不大的小精灵移动着脚步，踏梦而来。作家本人曾经在法国空军服役，1944年7月，时年四十四岁的他独自架机从科西嘉岛起飞，计划拍摄法国南部的地面军事情况，不料起飞不久后，飞机失踪，他从此音信全无，五十六年后，一位潜水员在法国发现了该架失事飞机的残骸。想来，童心未泯的圣埃克苏佩里一不小心，就闯进了一条无限的旅途，他以突如其来的命运结局向世界讲述，什么才是无限的悲欢。

《小王子》的主人公名叫“小王子”，来自遥远的B-612星球。书中通过第一叙述者（即飞行员）的视角，描写了小王子从自己星球出发、前往外星球的所见所思。

飞行员即书中的“我”，自幼喜欢飞行，喜欢绘画，不被大人理解，也不愿成为大人眼中“明白事理”的“好孩子”。长大后，依然孤独，从未找到可以谈心的朋友。

有一次，他独自驾机出行，却在撒哈拉沙漠遭遇机械故障，只好自己动手修理飞机。这时候，小王子像天外来客一样，出现了。小王子问飞行员，可否为他画一只羊？在小王子眼里，如果飞行员能画出自己心目中的羊，那么两人才可以谈心、交朋友。小王子的渴盼令飞行员想起童年时光，每一个大人都曾有过童年，可是每一个大人最终都丢失了心中的那个“小孩”。

小王子与飞行员逐渐建立起友谊。要紧的是，飞行员开始走近小王子的生活。

原来，小王子居住的星球很小，与一座房子差不多大，小王子最喜欢看日落，一天可以看到许多次。如果不是出现了一朵玫瑰，他本可以一直看日落，一直无忧无虑。这朵玫瑰是由他浇灌成花的，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开的花。小王子被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迷住，陪她说话，闻她的花香。她呼唤他，征服他，她让小王子的星球芳香四溢。她声称，自己就是世上最美的红玫瑰，唯一的红玫瑰。可她也有骄横无理的时候，她有时候起劲地折磨小王子，跟小王子闹别扭，她的红唇仿佛在示威:“哼！哼！你若不好好爱我，我就枯萎给你看！”

就这样，迷人的玫瑰和痴心的小王子，默默地站在风中，故意不看对方。小王子想，这玫瑰可真难对付啊。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哪朵玫瑰没有刺？她还没经受过离别之苦，还以为未来很长很长呢……她的四根刺能保护自己免受外部的伤害，但她的刺也刺痛了小王子，如倦鸟般疲惫的小王子决定逃走：换一个地方吧！换一种方式吧！这感觉真是既美妙又无奈，他难以思忖清楚。究竟远方的世界有没有没有负重的爱？哦，哦，我就要逃离我的囚笼啦！哦，哦，我就要自由啦！

离开时，小王子和玫瑰都强忍着不舍，尤其玫瑰，她承认自己有错，承认自己爱小王子，但她依然不肯低头，只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小王子快快离开，她平淡地说，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

虽然深爱，但不乞求爱。

于是，除了玫瑰的爱，小王子安顿好星球上的一切，就离开了。他忧伤地想，自己也可能回不来了。

小王子先在附近的一个行星上遇见了一个唯我独尊的国王，国王眼里没有别人，只相信自己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他相信自己基于天然权力而获得的对他人的控制力、吸引力，以为全世界都围着自己转，就连别人坐下，他都要马上补充一句，“我命令你坐下”……为了留住客人，他提出让小王子担任司法大臣、国王大使，小王子觉得，这样的大人多像一个傻瓜啊，内心空无一物却浑然不觉，小王子赶忙离开，一点也不愿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小王子到访的第二个星球上住着一个爱慕虚荣的人。此人强迫小王子赞美他的一切……小王子着实想不通，让人崇拜以后又能怎样呢？一个随时等待别人认同的人，内心没有自我，没有激情，更没有力量。小王子越来越觉得，大人们实在古怪，只在意那些“无用之事”，真不好玩。继续到别处逛逛吧！

小王子来到了第三个星球。这里住着一个混沌度日、不敢面对现实的酒鬼，小王子只在这里呆了很短的时间。他发现酒鬼说话像伪哲学家。小王子问酒鬼为什么喝酒，酒鬼说，为了忘却。小王子又问，你想要忘却什么呢，酒鬼说，为了忘却自己的羞愧。小王子更加不解，追问道，你羞愧什么呢，酒鬼说，我羞愧我喝酒。就这样，小王子来到酒鬼的星球，总共只问出几个问题，却一无所获。他忧酒鬼之忧，却一筹莫展，既然帮不上忙，那就继续周游世界吧！

小王子到访的第四个星球上住着一个富有的企业家。企业家成天忙得不可开交，盘算生意经和财产总值。他告诉小王子，自己很忙很严肃，从来都没有什么功夫和别人闲聊。他严肃地数星星，认为自己是第一个想到“占有”星星并利用星星来赚钱的人，换句话说，他是第一个“经营管理”星星的人。小王子对此不以为然，便将自己浇灌玫瑰、打扫火山的琐事讲给企业家听，并提醒他，通过所谓“占有星星”来赚钱的方式对于星星而言，毫无益处，而自己悉心照料故乡星球上的一切，才对那里的火山、玫瑰有益。然而，与无趣的人谈心，毫无用处。与此同时，企业家也认为，“怪物”小王子不可能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俩人谁也没能说服谁。

小王子告别企业家，继续魔幻之旅。第五个星球倒很值得说一说，它小到只容得下一盏路灯、一个点灯人，点灯人的任务很简单，在太阳冒头的时候把路灯熄灭，而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再把路灯点上。由于星球太小，每天只有一分钟，点灯人忙得团团转，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躺下睡个整觉。小王子还注意到，在这个星球上，每天都可以看到一千四百多次的日落，这让小王子心生眷恋，浮想联翩，可惜这地方实在太小了，点灯人的生活也实在太累了。而且，点灯人呆头呆脑，只知道循规蹈矩，他明知道自己的忙碌毫无价值，却懒得改变现状，因此，他的愿望总也实现不了。小王子对点灯人的命运有点同情，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停不下来的点灯人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也没空琢磨小王子的命运。那就各走各的路吧。

小王子到访的第六个星球上住着一个闭门造车的教条主义者。这位所谓的“地理学家”貌似学识渊博，却对自己的美丽星球一无所知，并且还以“不是勘探工作者”为由，拒绝实地勘探。他告诉小王子，自己只记录“永恒”的东西，那些短暂的、稍纵即逝的东西，都不在他的视野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王子反复地追问，“短暂”是什么意思。地理学家无意中让小王子意识到，故乡的那朵只有四根刺的玫瑰是一种“短暂”的存在，她很可能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他，却把那么娇弱的玫瑰独自留在那么遥远的星球，任她枯萎！他第一次对当初离开的决定感到后悔，而他一路所遇的奇奇怪怪，更让他对自己和玫瑰之间的纯粹之爱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俗尘飞扬之处，岂能容下爱之神圣？他祈祷故乡的星球能保护他的玫瑰。

在地理学家的建议下，若有所思的小王子终于到访了第七个星球——地球。听说地球很大，住着二十亿人，不过呢，当小王子抵达时，不巧降落在沙漠里。所以他非常纳闷，地球上的那么多人都跑到哪里去了？他在胡思乱想中遇见了沙地上的一条蛇。蛇告诉小王子，这是非洲。小王子发现，跟蛇聊天很像猜谜，因为这条蛇就是一条谜。蛇夸下海口，说可以将自己触碰过的人送回老家（来处），它承诺带小王子返回B-612星球。小王子遇见蛇的时候，属于他的那颗行星恰好位于头顶上的天空中。这就意味着，明年此时，他必须来到此地，才能回去。

离开蛇之后，小王子又走了好多的路，时间一天天过去。有一次，他来到了一个玫瑰园，这里的玫瑰和他的玫瑰长得一模一样。小王子感到极其失望，自己实在是太不幸了！他曾经以为，自己用心浇灌的那朵玫瑰天下无双，然而，换了一个星球，玫瑰园里的玫瑰就多得数不过来了！他怎么可能把对那朵玫瑰的思念之情投射在这些毫无特色的玫瑰身上？这些花瓣和叶片全是多余的！

凭什么？这些玫瑰凭什么和我的玫瑰长得一样？是我的玫瑰骗了我，还是这个世界骗了我？

小王子想了又想，仿佛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便忍不住放声大哭。就在此时，一只聪明多情的狐狸出现了。苦恼的小王子告诉狐狸，他想在地球上找到可以谈心的朋友，希望狐狸能和他一起玩。不料，狐狸一口回绝了。狐狸要求小王子“驯服”它：“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对你来说，我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1]

狐狸的话让小王子愈发挂念起自己的玫瑰花，他告诉狐狸，有一朵花“驯服”了他。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小王子和狐狸成了好朋友。狐狸提醒小王子，他的那朵玫瑰花对于他而言，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于是，小王子回到玫瑰园，对着那些“千人一面”的玫瑰说了一通发自肺腑的话。书里写道：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仍然在对它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会认为我的那朵玫瑰花和你们一样。可是，它在我心中的份量，比你们全体都要重得多。因为是我浇灌它长大的，因为是我将它放在花罩里的，因为是我用屏风把它保护起来的，因为是我为它除灭身上的毛虫的（除了留下两三只为了变蝴蝶外），因为我倾听它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听着它的沉默，因为它是我的玫瑰……”[2]

被小王子这么奚落一番，满园的玫瑰都感到极其难堪。而小王子则越来越希望快点回到自己的玫瑰身边。他向狐狸辞行时，狐狸向他传授了一个秘密，即“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捕捉不到的。”[3]狐狸提醒小王子，不要随波逐流，要对自己的玫瑰“负责”。

离开狐狸后，小王子遇到一位扳道工。扳道工每天见到许多游客，见到许多人四处奔忙。他说，人们永远都不满意自己住的地方。小王子说，只有孩子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真的，孩子为了一件玩具，又哭又闹，但心里并没有泪痕。即使童年的时光很吵，那些记忆也会带给人安宁。

小王子继续前行，寻找对玫瑰负起责任的方式。途中，他遇到一位卖止渴药丸的商人。据说，如果服用了这款止渴药丸，人就可以节约很多时间。小王子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有那些节约下来的时间，为什么不走到泉边喝水、听泉水唱歌？大人们的心思真叫人难以琢磨……

飞行员听完小王子的故事后，才发现已经喝光了最后一滴水。两人只好结伴去找水。一路上，小王子仍然和飞行员谈心，讲述对玫瑰、狐狸的感情。小王子感到不解的是，地球上的人在一个花园中种下五千朵玫瑰，却无法从中找到想要的东西。在小王子看来，人们千辛万苦寻找的东西，是可以从一朵玫瑰、一滴泉水那里找到的。小王子对玫瑰的忠诚像星星一样，闪耀在人迹罕至的沙漠夜空中，飞行员觉得自己被小王子“驯服”了，小王子不就是每个大人心中“长不大”的那份至真至诚吗？飞行员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感到特别难过。

飞行员的飞机修好了。小王子的星球也即将从头顶经过，他必须作出决定。回去或者留下？小王子没有丝毫犹豫。蛇或许不善良，引诱小王子赴死，但蛇在书中也许仅仅象征了与领悟有关的“重生”。最后，小王子凄凉地让蛇咬了他一口，这样他就能变得轻盈起来：“你明白，路很远。我不能带着这副身躯走。它太重了。”[4]无论玫瑰是不是已经枯萎，他都必须回去。就算他的躯体被蛇的毒液杀死，他的心，他的灵魂，都必须回到玫瑰身边，这就是“负责”的意思了。小王子轻描淡写地将躯体之死形容为“脱去一层老树皮”，这份洒脱，约莫也是小王子与旧我告别的一种姿态，这种姿态走向新我：小王子终于知晓了爱与责任的秘密。而那些牵念小王子到底有没有死去的读者，都希望小王子已经获得永生。

《小王子》一书的最大悬念就在于，小王子明明可以轻松地来到地球，为何却不能到了时间就顺利返回自己的星球？为何他要付出“整个躯壳”的代价才能回到（可能已经枯萎的）玫瑰身边呢？

因为，没有人可以轻松地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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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法]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第152页，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吴睿译。

[2] [法]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第162-164页，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吴睿译。

[3] [法]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第164页，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吴睿译。

[4] [法]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第204页，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吴睿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