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爱的形式
爱的形式
(加拿大)芦苇
(刊登于2025年6月1日《福建日报》“武夷山下”)
阿伦特在博士论文《爱与奥古斯丁》中写道:“无惧怕的拥有只有在无时间(timelessness)的条件下才能获得,
奥古斯丁和普罗提诺都把无时间等同于永恒。”人居于爱中的恐惧其实很矛盾——既渴望时间永远在手,又渴望失去时间。譬如,普通的情爱可能难以恒久,因为它具有某种时间性,而且,亦真亦幻。然而,世界上有另一种爱,常常不顾时间的旋转,不顾冬日的泥泞,或者更恰当地说,这种爱沿着秒针奔跑,追赶清晨和落日,这种爱没有强烈的音乐节拍,也没有名诗的瑰丽韵脚,唯独雾霭飘浮时,才能隐约看见它的微光,在那里,有一片渴望倾诉的天空等着降下祥云。妈妈没有读过阿伦特的书,也未曾将所谓的“时间性问题”当作难题。与一切理论相比,她更忠于直觉,并接受属于她的那一份存在。
自从我和妹妹出国以后,我就将“儿行千里母担心”改为“母行千里儿担心”。为什么这么说呢?父母经常往返于中国、加拿大、美国这三个地方,一开始,他们还算身强力壮,渐渐地,一年又一年,他们的脚步不再那么坚定,目光不再那么灵敏,他们不再那么强壮了,但眼神还是充满渴望,照样来来去去,奔波于种种期盼之间。于是,行李箱的重量、数量越来越成为问题。这些年,我反复交代妈妈:回国后,什么都不用买,什么都不用带过来,只要往返旅途中照顾好你们自己,就足够了。无论我和妹妹如何劝导,都无法挡住妈妈为我们“淘宝”的热情。隔着网络,我感觉妈妈的心浸浴在南方与北方共有的暖阳之中。
一开始,她给我带过闽北笋干,那当然是我的最爱,笋干炒五花肉,肉肥而不腻,笋干香烂有嚼头,咬上一口,满嘴涌来鲜美的山野气息。然而,这美味山珍身长、腹空,体积硕大,很难装箱。
在妈妈眼里,该帮我搬运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她认为,托运比海运靠谱,光计划不行动是不行的。于是,妈妈像蚂蚁搬家那样,每次再返回加拿大时,都带出来一些我想不到的东西。衣服、首饰、蚕丝被,还有茶叶、红菇。至于好友母亲费心费力为我编制的刺绣画啦,亲朋好友相赠的幸运礼品啦,也都在妈妈的搬运清单中。
这一天,院子里的木兰树刚刚开出第二波的美花,满树的深粉爬上木篱笆,一如既往,缀满了美和阳光。这一朵一朵的,一年比一年开得好,每年要开三次花,每次的色调都略有不同。为了呈现至美和惊异,我的花儿有多么固执啊!已经盛开的木兰花和即将盛开的花蕾仿佛都在等待我的理解,这种蓬勃的力量究竟源自何方……
当我正在琢磨着木兰花的傲姿时,妈妈拎着一个特大号的购物袋走了过来,眼底的眼袋还未完全消退,正倒时差呢。她将购物袋递给我。袋子鼓鼓囊囊的,像有一只棕熊藏在里面,等着袭击我。
“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妈妈神秘地笑了起来,“箱子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我还得继续忙。”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袋子,扯开最上面的大丝巾,定睛一看,天啦,是那件乳白色婚纱!我结婚时穿过,它曾经是爱的象征,瞧瞧这体积!足足占去了大半个行李箱啊!我清楚地记得,曾对妈妈说过,婚纱就像完美爱情的形式,所以我更愿意去买一件,而不是去租一件。
在突如其来的讶异面前,有那么一瞬,我仿佛与从前相遇了,心潮奔涌,宛若听到了河水叮叮咚咚地涌向心门。这样的情境如何不叫人心生暖意?我抬起头望向妈妈的方向,她的背影缓缓离开。我突然想起一首老歌:“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这一句歌咏爱情的歌词,何尝不是在歌唱母爱?
妈妈眼里的我,无论是顺从期还是叛逆期,都是快乐的孩子,美丽的少女。当我变得叛逆时,妈妈应该会感受到疾风骤雨的侵袭,但她不说。说真的,顺从未必意味着美德,叛逆也未必意味着成熟,因为爱是无法被彻底了解的东西,无论是男女之爱,还是父母、子女之间的爱,莫不如此。但时间无怨无悔,就那么“呲”的一声,滑过去了。很轻很轻,很久很久,我抚摸着质地依旧柔滑的婚纱,胸前的蕾丝花边仿佛变成飞鸟的形状,翩翩起舞。现在的我更愿意相信:完美爱情的形式与一件婚纱并无实质关系,但妈妈用心良苦地为我搬运记忆,无疑是一种爱的形式。